虧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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虧欠
如今照顧蕭無諫的宮人都在外間, 有需要才會進來，不會隨時隨地候命。
孟緒聽見他咳嗽，轉身便要去給人倒水。蕭無諫察覺了她的意圖, 道：“朕不渴。”
孟緒便停在了屏風後。
差一步就可以走出這一扇薄薄的屏風，與人坦然相見。
偏偏一個躺著，一個立著，誰也沒再動。
蕭無諫知道該讓她回去了。
可這一刻, 他情願自己變成還未學會言語的稚嬰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緘默。
再等一會兒吧。
太極殿的防護事宜做得慎密周密，重門又兼重簾地擋著，這一方偏殿似乎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繭子，沒有一點聲音洩露進來。
冷寞得讓人失神。
孟緒忽然問：“陛下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？”
不等蕭無諫回答, 她便輕聲說道：“過了今夜，就是新的一歲了。”
冬春相交, 舊去新來，這樣隆重的日子，宮裏卻沒有一點過節的跡象。帝王病重, 自沒有人敢張燈結彩, 亦無人敢鮮衣麗服地慶賀。
日前孟緒曾經看到的那只被吹破的風燈, 也沒如她那時料想的那般，在將近的年節之前, 被宮人用絳紗金箔的新燈替下。
至今還搖搖欲墜地吊在那兒。
蕭無諫沈吟了一會兒, 病中不知時日，他只覺日子過得極慢，確實不知今日便已是除夕了。
孟緒又問：“妾可以過來嗎？”
帝王怔怔盯著那朧明的屏風看了會兒, 單是一個側影，就讓他望之若渴, 恨不能靠近。
他深長地閉上眼，許久沒有給出回應。
許久之後，外面比殿中更先有了點響動。
不知哪個氣性不夠沈穩的小宮娥驚呼：“下雪了！”
江都歷來是個少雪的地方，有游走四方的文人在這裏留下過筆墨，說這裏繁華有餘，卻始終不夠浪漫。
有山水，有金玉，唯獨卻少了一場轟轟烈烈，使人忘記一切的大雪。
帝王猶在掙紮，孟緒頑皮地笑了一聲：“陛下再不說話，妾就要出去看雪啦。”
蕭無諫也忽笑了。他擡起自己瘦硬的手掌，伸展指節，又握緊，便是一念定人生死的時候，他也沒這樣優柔寡斷過。
他輕笑道：“過來吧，讓朕看看你。”
話音才落，裹著白雪裘的女子就從屏風後走出來了。
卻全不似她在屏上落下的淡影那樣窈窕沒好。
裘衣外是宮人硬給孟緒套上的棉甲，用好幾層薄棉片疊綴而成，棉與棉之間是過了蠟的面料，穿上一點氣都透不出。
整個人比年畫上的娃娃還要臃腫。
臉上還蒙著厚絲巾，只能看到一對清亮的眼，只遙遙一顧，便顯得婉轉多情。
原以為是五個月的身孕還不算太顯懷，如今才知，原來是衣裳都掩蓋住身形了。
蕭無諫目光一動，徹然低笑出聲，“裹成這樣，朕都看不清你了。”
孟緒知道他是在笑自己模樣滑稽，索性不再小步小步地走，幾下就到了人榻前，蹲在他面前：“看不清就看不清，反正陛下也沒多想見妾，這些天都是妾想盡法子往太極殿鉆……陛下瘦了。”
“現在看清了，柳柳風采依然，倒是沒瘦。”蕭無諫註望著她，擡手想摸她的臉，才朝她伸出去，又別過頭連咳了幾聲，“朕不是讓你進來了，這下總該放心了？”
孟緒點頭道：“放心了，陛下吉人天象，沒染上時疫。”
蕭無諫不舍得眨眼地看著她，微微勾唇：“往後多信朕一點，就不必著急了。只可惜第一個新年就不能陪你過，容朕日後彌補？”
孟緒蹲累了，就起身坐在床邊，把手探進了帝王的被底：“在外面許久，手都凍僵了。”
“妾一直很信陛下的，否則隋安攔妾的第一日，妾就用陛下給妾的弓箭開道了，畢竟……陛下將妾養得這樣張狂。”
兩人的手在衾被之下勾纏到了一起，輕輕相握，誰都沒用力，卻始終不曾分開。
仿佛情合意洽的戀人久別再會，歡期重拾。
“是張狂，還好t朕只給了你三支箭。”蕭無諫笑了笑，卻先抽出了手：“這場時疫太過蹊蹺，在太醫研究出方子之前，朕恐怕還要‘病’些時日。”
孟緒道：“妾還想呢，陛下怎麽這樣小氣，只舍得給妾三支箭。”
蕭無諫烏目一沈，肅色道：“三支就夠了。勝利者自然有機會收回射出去的箭，朕希望柳柳的箭，永遠有收回來的機會。”
而後，他又對她道：“回去吧，替朕看看雪？”
孟緒乖巧點頭，像一只收起爪子的小獸，起身替人蓋好了被子，輕聲在人耳邊道：“妾也覺得瘟疫古怪，不像天災，倒像是人為。不惜搭上天下生民的性命，想必還會有更大的動作。陛下等著他們，妾也和腹中的孩子一起等著妾的郎君……等你好起來。”
說罷，她便轉身離去。
手臂卻被人拉住。
那只越發嶙峋清瘦的手掌虛握在她腕上，仿佛隨時都要滑下。
孟緒回頭：“陛下還有話要交代妾嗎？”
蕭無諫皺眉，又抿唇，嘆息聲落進滿殿的寂靜裏，蒼悴的面容擡起覆低下。
他一生都未遇到過這樣棘手的時候。
最終還是放開了人：“沒有了，照顧好自己。”
該如何告訴她。
沒了她時時在眼前的那些日子裏，他好像陷落在一局高深的迷陣之中，時而篤信她必與他相念相思，時而又回想起那些小如秋毫的細枝末節，竟懷疑起她的真心。
更糟糕的是，他在這患得患失中冷靜下來，才發現一切並非空穴來風，多疑臆想。
他知道她是怎樣的人，若她真的對他用情至深，她會容得下這六宮之人？
他如何竟忘了，就連他自己，也時常會覺得不配對她以“愛”相言。
因而他從沒問過她愛不愛他。
即便說過萬千情話，也從未對她說過這個字。
孟緒狐疑地看了人幾眼：“那妾就走了？”
帝王無聲頷首。
孟緒卻並未直接出殿，而是走到了窗邊，推窗看見洋洋灑灑的玉沙飛絮，漫天漫天地飄下。
江都一向不下雪，可或許是太映合這淒索的年節了，孟緒竟覺得今日本就該有這樣一場雪。
她回眼指著窗外道：“陛下快看！”
蕭無諫費力地坐起，望向她站著的地方，卻看不見白雪紛紛，只見江上神女，遙不可及。
“看見了，很美。”
他讀過千百年來的傳記經典、雜書正學，今下卻只能說出如此貧瘠的字眼。
或許，是因任何詩文，都不足喻其珍貴。
就算她穿得再臃腫，亦隨時都能讓他目眩神迷，神魂不屬。
孟緒笑著關上了窗，沒再說什麽。
這次是真的要走了。
蕭無諫未曾目送她離去，只在榻上冷靜地臥著。
他們還有未來幾十年的相守，他不該執迷於當下的朝暮纏綿。
不急。
他不能急。
孟緒走出屏外，卻在一瞬間，眼中有了酸熱的濕意。
方才她走到那兒去看雪，卻嗅見窗邊靠墻放著的花盆裏有藥味傳來。不著痕跡地探看了一眼，盆中的泥壤竟還是濕的，最上面一層是黑滋滋的顏色，當中似乎還殘留著藥渣。
帝王染疫或是假的，但風寒之癥恐怕不假。他選擇了以身入局，唯有如此，才能以假亂真，取信於人。
因而他不能喝藥，只能一日日病重下去，甚至必要的時候還會用藥物把病情托重。
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，恐怕闔宮之下，普天之下，除了他自己和太醫，沒有人知道真相。
他想把她也騙過去，騙她他只是裝病，而不想讓她知道，他是在“以病裝病”。
孟緒便只裝作不知，心中卻已如明鏡。
很快，她恢覆平靜，走到外頭，脫下了棉甲和悶鼻的面巾。宮人捧了一盆藥草來，想為孟緒熏身，又想起她還有孕在身，猶豫著退開了，又不敢把藥材端走。
孟緒對人道：“沒事，我回去讓太醫開副方子喝了，也是一樣。”
走到殿外，陳妃已經離去，只有菖蒲在等著孟緒。
十一月份的時候陳妃就和帝王擬定了大致的年節事宜，但是細節上總還要臨到頭了才好定下，誰承想卻再也難見君王一面。
後來謠言甚囂塵上，甚至都不能算謠言了。陳妃也從最初的竭力為天家辟謠，轉為請見帝王一面。
菖蒲上前道：“娘娘方才其實想同昭儀說，宮中既不缺人主持大局，侍疾這樣的事，她便責無旁貸，請昭儀代為向陛下轉達。只又想著萬一陛下沒事，不該這樣早說這晦氣的話……眼下，陛下到底如何了？”
簌簌飛快走到兩人中間，把菖蒲隔開，替孟緒打傘。如今孟緒有孕，簌簌可不許旁人近她的身。
還是有幾粒雪花飄到了孟緒的肩上，針粟般大小的白瑩瑩一點，和裘絨融為一色。
襯得孟緒的臉色也有些蒼白。
有了身孕之後，身子仿佛一下子嬌弱了不少。
她按著帝王的想法道：“陛下沒事，相信太醫很快便能研究出方子了，也不需要誰去侍疾，這宮中的事，到底還是需要娘娘打理。”
菖蒲還想詢問，簌簌搶先道：“主子是不是累著了？咱們趕緊回去休息吧。”
菖蒲只能看著二人離開。意昭儀身懷龍裔，她的身子，自然誰都耽擱不得。
路上，孟緒同簌簌說起：“小時候阿兄受了傷回來，總是變著法罰我去背書，去練射箭，甚至在院中罰站，就想讓我同他慪氣，便不知道他傷得有多重了。”
簌簌奇怪她怎麽忽然說起了這事，想了想，只以為主子是因陛下的傷情牽起了舊憶。便道：“可主子不是每回都能發現，逼得咱們府上的醫官，差點都要穿夜行衣去給大郎君診治了！還有下人們熬藥的時候，也都和做賊似的，藥渣都不敢隨便倒，得找個地方埋起來。”
說著自己就笑了。
這些事她能替主子記一輩子呢。
孟緒卻淡淡擰著眉：“那時真好啊，阿兄如何待我，我自也如何待他。”
可有些人，她卻終究要虧欠了。
情之一道，終究不能只論跡不論心。有心無心，勢必會有不同的抉擇。
她回看向來時的方向。
簌簌見她神情悶悶，心也揪了起來，卻不懂主子何以如此，是思念大郎君了？還是擔心陛下？
“主子千難萬難也要見陛下一面，如今見到了，怎麽好像心事更重了。”
孟緒正待說什麽，腳下卻驀然停住了，簌簌便也停下，才察覺地上竟有一行淺淺的梅花印子，印在薄薄的一層白雪上。
印子的盡頭，一只橘白的小貓蹲坐在樹根旁，尾巴在這寒天冷日裏爆開了毛，毛絨絨的一大把，和松樹似的。
“是小貘！”簌簌比見了雪還要興奮。
太醫早就給小貘除過身上的蟲虱，可孟緒有孕，謹慎起見，這幾個月小貘便還是養在了太極殿。
然而眼下帝王病重，宮人們自也顧不上管它了。
孟緒靠近，小貘逃開了兩步，又停下，踟躇著不知要不要往回走。
孟緒便彎腰伸出手去，讓它嗅自己的指尖。
小貘仗著膽子用鼻子蹭了蹭，認出了她的味道，非但不跑了，還立馬在雪地裏就打起了滾，本來身上打理得幹幹凈凈，霎時沾上了碎葉和雪泥。
被孟緒毫不留情地提起：“還算你有良心。”
她嘆口氣，貓尚如此，人何以堪。
“可惜慈不掌兵，情不立事。不要怪我，大不了……”
孟緒對著懷中貓兒說著簌簌聽不懂的話。
冬天的天色常常暗得極早，過午即昏，往常這時候天恐怕都要半黑了，但因今日落雪的緣故，天地之間亮堂堂的。
孟緒一時拿捏不準時辰，正準備起身早些回去，卻從幾樹粗大的樹幹之後，走出一身清臒的月白色衣冠。
“廬陽侯蕭鴻陵，見過皇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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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照顧蕭無諫的宮人都在外間, 有需要才會進來，不會隨時隨地候命。
孟緒聽見他咳嗽，轉身便要去給人倒水。蕭無諫察覺了她的意圖, 道：“朕不渴。”
孟緒便停在了屏風後。
差一步就可以走出這一扇薄薄的屏風，與人坦然相見。
偏偏一個躺著，一個立著，誰也沒再動。
蕭無諫知道該讓她回去了。
可這一刻, 他情願自己變成還未學會言語的稚嬰，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緘默。
再等一會兒吧。
太極殿的防護事宜做得慎密周密，重門又兼重簾地擋著，這一方偏殿似乎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繭子，沒有一點聲音洩露進來。
冷寞得讓人失神。
孟緒忽然問：“陛下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？”
不等蕭無諫回答, 她便輕聲說道：“過了今夜，就是新的一歲了。”
冬春相交, 舊去新來，這樣隆重的日子，宮裏卻沒有一點過節的跡象。帝王病重, 自沒有人敢張燈結彩, 亦無人敢鮮衣麗服地慶賀。
日前孟緒曾經看到的那只被吹破的風燈, 也沒如她那時料想的那般，在將近的年節之前, 被宮人用絳紗金箔的新燈替下。
至今還搖搖欲墜地吊在那兒。
蕭無諫沈吟了一會兒, 病中不知時日，他只覺日子過得極慢，確實不知今日便已是除夕了。
孟緒又問：“妾可以過來嗎？”
帝王怔怔盯著那朧明的屏風看了會兒, 單是一個側影，就讓他望之若渴, 恨不能靠近。
他深長地閉上眼，許久沒有給出回應。
許久之後，外面比殿中更先有了點響動。
不知哪個氣性不夠沈穩的小宮娥驚呼：“下雪了！”
江都歷來是個少雪的地方，有游走四方的文人在這裏留下過筆墨，說這裏繁華有餘，卻始終不夠浪漫。
有山水，有金玉，唯獨卻少了一場轟轟烈烈，使人忘記一切的大雪。
帝王猶在掙紮，孟緒頑皮地笑了一聲：“陛下再不說話，妾就要出去看雪啦。”
蕭無諫也忽笑了。他擡起自己瘦硬的手掌，伸展指節，又握緊，便是一念定人生死的時候，他也沒這樣優柔寡斷過。
他輕笑道：“過來吧，讓朕看看你。”
話音才落，裹著白雪裘的女子就從屏風後走出來了。
卻全不似她在屏上落下的淡影那樣窈窕沒好。
裘衣外是宮人硬給孟緒套上的棉甲，用好幾層薄棉片疊綴而成，棉與棉之間是過了蠟的面料，穿上一點氣都透不出。
整個人比年畫上的娃娃還要臃腫。
臉上還蒙著厚絲巾，只能看到一對清亮的眼，只遙遙一顧，便顯得婉轉多情。
原以為是五個月的身孕還不算太顯懷，如今才知，原來是衣裳都掩蓋住身形了。
蕭無諫目光一動，徹然低笑出聲，“裹成這樣，朕都看不清你了。”
孟緒知道他是在笑自己模樣滑稽，索性不再小步小步地走，幾下就到了人榻前，蹲在他面前：“看不清就看不清，反正陛下也沒多想見妾，這些天都是妾想盡法子往太極殿鉆……陛下瘦了。”
“現在看清了，柳柳風采依然，倒是沒瘦。”蕭無諫註望著她，擡手想摸她的臉，才朝她伸出去，又別過頭連咳了幾聲，“朕不是讓你進來了，這下總該放心了？”
孟緒點頭道：“放心了，陛下吉人天象，沒染上時疫。”
蕭無諫不舍得眨眼地看著她，微微勾唇：“往後多信朕一點，就不必著急了。只可惜第一個新年就不能陪你過，容朕日後彌補？”
孟緒蹲累了，就起身坐在床邊，把手探進了帝王的被底：“在外面許久，手都凍僵了。”
“妾一直很信陛下的，否則隋安攔妾的第一日，妾就用陛下給妾的弓箭開道了，畢竟……陛下將妾養得這樣張狂。”
兩人的手在衾被之下勾纏到了一起，輕輕相握，誰都沒用力，卻始終不曾分開。
仿佛情合意洽的戀人久別再會，歡期重拾。
“是張狂，還好t朕只給了你三支箭。”蕭無諫笑了笑，卻先抽出了手：“這場時疫太過蹊蹺，在太醫研究出方子之前，朕恐怕還要‘病’些時日。”
孟緒道：“妾還想呢，陛下怎麽這樣小氣，只舍得給妾三支箭。”
蕭無諫烏目一沈，肅色道：“三支就夠了。勝利者自然有機會收回射出去的箭，朕希望柳柳的箭，永遠有收回來的機會。”
而後，他又對她道：“回去吧，替朕看看雪？”
孟緒乖巧點頭，像一只收起爪子的小獸，起身替人蓋好了被子，輕聲在人耳邊道：“妾也覺得瘟疫古怪，不像天災，倒像是人為。不惜搭上天下生民的性命，想必還會有更大的動作。陛下等著他們，妾也和腹中的孩子一起等著妾的郎君……等你好起來。”
說罷，她便轉身離去。
手臂卻被人拉住。
那只越發嶙峋清瘦的手掌虛握在她腕上，仿佛隨時都要滑下。
孟緒回頭：“陛下還有話要交代妾嗎？”
蕭無諫皺眉，又抿唇，嘆息聲落進滿殿的寂靜裏，蒼悴的面容擡起覆低下。
他一生都未遇到過這樣棘手的時候。
最終還是放開了人：“沒有了，照顧好自己。”
該如何告訴她。
沒了她時時在眼前的那些日子裏，他好像陷落在一局高深的迷陣之中，時而篤信她必與他相念相思，時而又回想起那些小如秋毫的細枝末節，竟懷疑起她的真心。
更糟糕的是，他在這患得患失中冷靜下來，才發現一切並非空穴來風，多疑臆想。
他知道她是怎樣的人，若她真的對他用情至深，她會容得下這六宮之人？
他如何竟忘了，就連他自己，也時常會覺得不配對她以“愛”相言。
因而他從沒問過她愛不愛他。
即便說過萬千情話，也從未對她說過這個字。
孟緒狐疑地看了人幾眼：“那妾就走了？”
帝王無聲頷首。
孟緒卻並未直接出殿，而是走到了窗邊，推窗看見洋洋灑灑的玉沙飛絮，漫天漫天地飄下。
江都一向不下雪，可或許是太映合這淒索的年節了，孟緒竟覺得今日本就該有這樣一場雪。
她回眼指著窗外道：“陛下快看！”
蕭無諫費力地坐起，望向她站著的地方，卻看不見白雪紛紛，只見江上神女，遙不可及。
“看見了，很美。”
他讀過千百年來的傳記經典、雜書正學，今下卻只能說出如此貧瘠的字眼。
或許，是因任何詩文，都不足喻其珍貴。
就算她穿得再臃腫，亦隨時都能讓他目眩神迷，神魂不屬。
孟緒笑著關上了窗，沒再說什麽。
這次是真的要走了。
蕭無諫未曾目送她離去，只在榻上冷靜地臥著。
他們還有未來幾十年的相守，他不該執迷於當下的朝暮纏綿。
不急。
他不能急。
孟緒走出屏外，卻在一瞬間，眼中有了酸熱的濕意。
方才她走到那兒去看雪，卻嗅見窗邊靠墻放著的花盆裏有藥味傳來。不著痕跡地探看了一眼，盆中的泥壤竟還是濕的，最上面一層是黑滋滋的顏色，當中似乎還殘留著藥渣。
帝王染疫或是假的，但風寒之癥恐怕不假。他選擇了以身入局，唯有如此，才能以假亂真，取信於人。
因而他不能喝藥，只能一日日病重下去，甚至必要的時候還會用藥物把病情托重。
所有人都被騙過去了，恐怕闔宮之下，普天之下，除了他自己和太醫，沒有人知道真相。
他想把她也騙過去，騙她他只是裝病，而不想讓她知道，他是在“以病裝病”。
孟緒便只裝作不知，心中卻已如明鏡。
很快，她恢覆平靜，走到外頭，脫下了棉甲和悶鼻的面巾。宮人捧了一盆藥草來，想為孟緒熏身，又想起她還有孕在身，猶豫著退開了，又不敢把藥材端走。
孟緒對人道：“沒事，我回去讓太醫開副方子喝了，也是一樣。”
走到殿外，陳妃已經離去，只有菖蒲在等著孟緒。
十一月份的時候陳妃就和帝王擬定了大致的年節事宜，但是細節上總還要臨到頭了才好定下，誰承想卻再也難見君王一面。
後來謠言甚囂塵上，甚至都不能算謠言了。陳妃也從最初的竭力為天家辟謠，轉為請見帝王一面。
菖蒲上前道：“娘娘方才其實想同昭儀說，宮中既不缺人主持大局，侍疾這樣的事，她便責無旁貸，請昭儀代為向陛下轉達。只又想著萬一陛下沒事，不該這樣早說這晦氣的話……眼下，陛下到底如何了？”
簌簌飛快走到兩人中間，把菖蒲隔開，替孟緒打傘。如今孟緒有孕，簌簌可不許旁人近她的身。
還是有幾粒雪花飄到了孟緒的肩上，針粟般大小的白瑩瑩一點，和裘絨融為一色。
襯得孟緒的臉色也有些蒼白。
有了身孕之後，身子仿佛一下子嬌弱了不少。
她按著帝王的想法道：“陛下沒事，相信太醫很快便能研究出方子了，也不需要誰去侍疾，這宮中的事，到底還是需要娘娘打理。”
菖蒲還想詢問，簌簌搶先道：“主子是不是累著了？咱們趕緊回去休息吧。”
菖蒲只能看著二人離開。意昭儀身懷龍裔，她的身子，自然誰都耽擱不得。
路上，孟緒同簌簌說起：“小時候阿兄受了傷回來，總是變著法罰我去背書，去練射箭，甚至在院中罰站，就想讓我同他慪氣，便不知道他傷得有多重了。”
簌簌奇怪她怎麽忽然說起了這事，想了想，只以為主子是因陛下的傷情牽起了舊憶。便道：“可主子不是每回都能發現，逼得咱們府上的醫官，差點都要穿夜行衣去給大郎君診治了！還有下人們熬藥的時候，也都和做賊似的，藥渣都不敢隨便倒，得找個地方埋起來。”
說著自己就笑了。
這些事她能替主子記一輩子呢。
孟緒卻淡淡擰著眉：“那時真好啊，阿兄如何待我，我自也如何待他。”
可有些人，她卻終究要虧欠了。
情之一道，終究不能只論跡不論心。有心無心，勢必會有不同的抉擇。
她回看向來時的方向。
簌簌見她神情悶悶，心也揪了起來，卻不懂主子何以如此，是思念大郎君了？還是擔心陛下？
“主子千難萬難也要見陛下一面，如今見到了，怎麽好像心事更重了。”
孟緒正待說什麽，腳下卻驀然停住了，簌簌便也停下，才察覺地上竟有一行淺淺的梅花印子，印在薄薄的一層白雪上。
印子的盡頭，一只橘白的小貓蹲坐在樹根旁，尾巴在這寒天冷日裏爆開了毛，毛絨絨的一大把，和松樹似的。
“是小貘！”簌簌比見了雪還要興奮。
太醫早就給小貘除過身上的蟲虱，可孟緒有孕，謹慎起見，這幾個月小貘便還是養在了太極殿。
然而眼下帝王病重，宮人們自也顧不上管它了。
孟緒靠近，小貘逃開了兩步，又停下，踟躇著不知要不要往回走。
孟緒便彎腰伸出手去，讓它嗅自己的指尖。
小貘仗著膽子用鼻子蹭了蹭，認出了她的味道，非但不跑了，還立馬在雪地裏就打起了滾，本來身上打理得幹幹凈凈，霎時沾上了碎葉和雪泥。
被孟緒毫不留情地提起：“還算你有良心。”
她嘆口氣，貓尚如此，人何以堪。
“可惜慈不掌兵，情不立事。不要怪我，大不了……”
孟緒對著懷中貓兒說著簌簌聽不懂的話。
冬天的天色常常暗得極早，過午即昏，往常這時候天恐怕都要半黑了，但因今日落雪的緣故，天地之間亮堂堂的。
孟緒一時拿捏不準時辰，正準備起身早些回去，卻從幾樹粗大的樹幹之後，走出一身清臒的月白色衣冠。
“廬陽侯蕭鴻陵，見過皇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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